第330章 熊启之心,李玑厌蠢。燕国余雪,为血染红
咸阳城的雨一连下了七日,渭水的水位涨了三分。
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,在河道中打着旋儿向东流去。
秦王政站在奉天殿的廊下,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,面色比天色还要阴沉。
嬴成蟜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,手中攥着一块染血的麻布,那是从王龁尸体上扯下来的衣角。
殿前广场。
左丞相熊启和右丞相熊文并肩而立,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袍角,两兄弟却不敢动一下。
“查。”秦王政的声音很轻,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绷紧了脊背:“寡人要看到幕后之人的脑袋。”
年轻君王想起了初来秦国时的刺杀。
熊启、熊文同时躬身应唯。
转身离去时,两人的目光在雨幕中短暂交汇,又迅速分开。
嬴成蟜望着两人背影,低下头,心抽痛。
[我早该想到的……我早该想到的!]
[我能杀庞煖,其他人就能杀王龁!]
这个时代和现代不一样,做到顶的将领归乡,国家也不会派人保护。
频阳在咸阳辐射范围内。
嬴成蟜没有想到有人敢在这么近的距离刺杀王龁,也没有想到真的能刺杀成功——他没想过王龁会一个人出行。
他疏忽了庞煖之死。
这个时代,这些离职归乡的老臣日常出行和寻常人是差不多的。
会独自一人去酒肆喝酒,也会孤身策马在古道观光。
就是现代,离职干部出门也不是前前后后全是保镖。
而且,老将根本没想到有贼人会来刺杀他。
王龁脑海中的贼只有秦王政。
而秦君不会用刺杀这样的下作手段,这会引起朝堂人人自危、恐慌,也堕秦君威严。
秦君杀人,当下王令。
商鞅如此死,白起亦如此死。
三日后,熊文、熊启两兄弟,在丞相府的密室里召见心腹。
烛火摇曳间,熊启将一卷竹简摊开推到案几中央,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近日追查的线索。
“刺客身份已然明了,就是这些所谓的老秦贵族。”熊启手指在“孟”、“西”、“百里”等字上重重点过。
“没有实证。”熊文蹙眉:“阿弟不要妄言。”
在秦国秦律高压下,一个人想要无声无息地出现、消失,都是一件极难的事。
旁的不说,照身贴就是一个谁也逃不过去的物件。
频阳县在咸阳外,却是依附咸阳存在的县,归内史管辖。
如此近的距离,在熊氏兄弟调动楚系势力不遗余力的追查下,从蛛丝马迹中溯源到了咸阳。
而咸阳有能力隐瞒这么多刺客的人,并不多。
“实证很快就会有的。”熊启眼睛一低,看向在坐的七名心腹。
座中七人,有两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这可不是一家一氏,而是所有的老秦贵族。这些老秦贵族在秦国扎根百年,势力盘根错节,想要连根拔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。
“主君。”一人沉声开口:“只挑一氏可乎”
“蠢货!”熊启冷笑一声:“若真是他们做的,一氏百氏有何区别你难道不会维护你的兄弟姊妹吗”
熊文对弟弟要做的事有所预测,却一直怀疑弟弟是否真的如此大胆。此刻,他终于确信弟弟胆大包天,不由面色大变。
“阿弟!你忘记前些日王上对你我说的话了吗”熊文扯过熊启手臂,语气急促。
华阳太后的死,确实换来了楚系势力的再度崛起,一国两相皆氏熊,皆姓芈。
但这不是没有额外代价的,熊氏兄弟从此失去了与秦王政的私谊。
上一次先斩后奏以私谊代偿。
这一次没有私谊了,栽赃嫁祸付出的就只能是生命。
“阿兄,你太迂腐了。”面对兄长,熊启收回到嘴边的“蠢货”二字:“能做下这种事的能有谁呢你我、王上、长安君、武将、老秦贵族、赵太后,王室宗族,就这么几个人。”
熊启抽出手臂,指头在桌案上重重点出声响:
“王龁死了,对谁最为不利,是王上啊!
“幕后人在借着王龁之死挑拨武将和王上的关系,浑水摸鱼。
“你我没做过这事。王上会对自己不利吗长安君、赵太后、王室宗族会对王上不利吗武将会杀死王龁危害自身吗
“那么能做出此事的,不就只有老秦贵族了吗
“是,他们很厉害,线索到咸阳就断了。
“各府官员对你我二人也不配合,导致我们无法锁定真凶。
“但这重要吗重要又不重要。
“重要在于这恰恰帮助我们锁定真凶,若不是老秦贵族为之他们为什么那么抗拒调查
“不重要在于我们确定是他们做的就行,没有实证我们就造一个出来。
“我国这么多酷刑,谁能全挺过去
“再硬的壮士到我秦国囹圄,也要吐露实情。
“先有实证再审人,还是先审人再有实证,不过是一个顺序罢了。
“华阳太后的事,触及到王上的利,王上才余怒难消。
“这一次,我们可并不触及王上的利啊。”
熊文面色阴晴不定,他快要被其弟说服了,他现在只有最后两个问题。
“若是最后错了,怎么办”左相一字一顿:“万一是我们这些外来人中,有人借王上的秦剑杀人呢”
熊启低头笑。
笑得肩膀耸动,笑得身子颤抖。
“阿兄啊,你说的太对了。”熊启抬头,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道:“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啊。”
熊文骇然退步。
他看着弟弟,像是看见了华阳太后。
华阳太后的遗命:死的人越多越好。
一日后,熊启带着一队锐士闯进了咸阳城西的一处宅院。
院主人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,见到熊文时既不惊慌也不行礼,只是慢条斯理地抚着案上的琴弦。
“右相造访,莫非是要听老朽弹一曲《黍离》”老者拨琴弦,琴音叮咚。
“百里公倒是有雅兴。”熊启面无表情地挥手,锐士立刻散开搜查。
老者面露怒色,却不吭声。
冷笑着,就等着看熊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狼狈模样,等着熊启给他一个说法。
片刻后,有人从地窖中拿出一个木匣。
掀开匣子,里面赫然是制式弩箭和带着“嬴”字暗纹的剑柄。
老者的冷笑僵在脸上,继而怒发冲冠,怒吼道:
“熊启!你好大的胆子!你呜呜呜!”
两名锐士捉住老者双臂,反绑在后,熊启恶狠狠地把一团破布塞进老人口中。
右丞相俯身捡起一支弩箭,箭簇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。
“百里公。”熊启脸贴在老者面前,狞笑道:“我请你去相邦府抚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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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日前,邯郸。
赵王宫,赵王偃寝宫。
李玑跪在阶下,衣衫上的雨水在白玉地砖上汇成一小洼。
赵王偃斜倚在案几后,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璧。
殿内看殿外,眼神冷如冰。
“你说秦国现在内忧外患”赵王偃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,“那为何上次五国伐秦,最后灰头土脸退兵的是我们五国”
李玑保持着恭谨的姿势,为了那个没有政治头脑的儿子:
“彼时秦国有吕不韦坐镇朝堂。
“如今吕不韦已死,秦将死伤殆尽,秦军人心涣散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,双手呈上:
“王上,玑已查明。
“庞公确是秦长安君嬴成蟜所杀。”
赵王偃终于直起身子,接过帛书扫了几眼,忽然冷笑出声:
“所以你子擅自调兵北上击胡,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”
李玑沉默不语,额角青筋却跳了跳,他真是见不得蠢人。
一旁的相邦郭开适时插话:
“王上息怒。”
赵王偃嗤笑一声,将帛书扔回李玑面前,起身踱到窗边。
雨中的邯郸城灯火阑珊,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。
“去魏、韩、楚、齐、燕。”他最终说道:“抗秦一事,不该是我赵国一国。”
他自诩是个贤明的君王,他分得清国事、私情,哪个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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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国,蓟。
东北的雪,化的总是比其他国家要晚一些。
燕太子丹站在宫门外,穿着玄色大氅,踩着余雪,身寒而心热。
他望着宫门上悬挂的红色灯笼,终于不是那压抑的黑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