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曹魏 齐王曹芳(2 / 2)

嘉平元年改元的诏书是我亲手誊写的,墨迹未干就被司马师抽走。那年冬天特别冷,批奏折的朱砂笔冻住了,呵气化冰时白雾蒙在眼前,倒像回到了八岁那年先帝病榻前的药气。有天在兰台翻到《史记·吕太后本纪》,正看到\"为人刚毅\"四字,司马昭忽然带着甲士闯进来,说我前日作的《蟋蟀赋》是讥讽时政。那篇赋子不过是在墙角听虫鸣时写的,现在倒成了\"怨望之词\",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泼了满案,像极了泼在雪地上的污血。

被废那日寅时就被拽起来,连袜子都没让穿全。司马孚捧着诏书念了足有半刻钟,我盯着他官靴上沾的泥点子,想起去岁秋猎时射中的那只白狐。马车出宣阳门时,晨雾里传来胡饼叫卖声,那香味勾得胃里绞痛——从前这时候,尚食监该送来新蒸的玉露团了。车辕在邺城驿道颠断那日,我蹲在路边看蚂蚁搬麦粒,押送的校尉拿马鞭抽碎了个陶罐,迸开的碎片在掌心划了道口子。

齐王府头半年,夜夜梦见洛阳宫的铜雀鸣叫。老管家刘椿是司马家派来的,教我看账本时总用戒尺敲桌角:\"主公请看,这八百亩水田的租子......\"有回我在田契上画了只秃鹫,他脸憋得紫红也没敢吱声。开春在府库翻出架旧箜篌,调弦时崩断的琴弦在脸上抽出血痕。那曲《陌上桑》总弹不成调,倒是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。

正元二年上元节,听说曹髦在太学辩倒三公。那夜我蹲在灶膛前煨芋头,火星子爆出来烫伤了手背。后来洛阳来的驿卒说,新君当街喊出\"司马昭之心\"时,血溅在铜驼街的石板上,用三桶井水都没冲干净。那天我在后院劈柴,斧头卡在榆树疤节里,震得虎口裂开道血口子,洇在木纹里像条赤练蛇。

这些年在邺城活得像个老农。惊蛰教丫鬟小翠浸谷种,她总把籼米和粳米搅混;白露带着家仆酿菊花酒,坛子封泥时总被野猫扒开。去年在菜畦挖出枚生锈的箭镞,磨亮了对着日头照,恍惚看见建安年间官渡冲天的火光。前日晒书时翻出箱旧衣裳,抖开那件十二章纹的衮服,蛀虫咬出的窟窿眼比当年奏折上的批红还密。

今晨有洛阳驿马来,说改封邵陵县公的诏书已过虎牢关。接旨时我正给新栽的桃树剪枝,剪刀\"当啷\"掉进井里,惊散了水面上司马师的脸。宣诏的侍郎靴底沾着洛阳红土,那颜色和当年被拖出太极殿时,指甲缝里抠下的丹墀漆一模一样。黄昏时小翠说沤肥的土发烫,我伸手去探,却被地气灼红了掌心——四十年前被扶上龙椅那日,鎏金御座也这般烫人脊梁。

今夜月光白得瘆人,我在后院老槐树下独酌。秋虫在墙根底下叫得凄惶,忽然想起青龙年间那个吐蕃使臣献的夜光杯。酒渍在石桌上漫开,倒映出个模糊的影子,分不清是八岁接玺的孩童,还是五十四岁的白发老翁。子时打更的梆子响过三遍,西南天际有流星划过,拖着长尾巴坠向洛阳方向——那轨迹,与当年高平陵上烧了三天三夜的狼烟倒有几分相似。